导语:
修改发表于2022年02月16号 13点 阅读 7741 评论0 点赞25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
三个月,三十七年......
儿时,蒸汽机车悠长的汽笛声传到离县城10公里的故乡,常引发我对贫瘠故乡之外的世界的无限向往。
每逢母亲带我穿越老京广铁路,目睹疾驶而过的绿皮火车,“什么时候我也能当一名列车员”的渴望总会脱口而出。农家子弟进铁路,无异于痴人说梦、天方夜谭------“傻孩子,你没那个命!“随之而来的是母亲沉重而无奈地一声叹息。
少小离家的父亲有着一手不错的厨艺,跟姑父又学了一门电工好手艺,当年在保定的河北建筑安装公司工作,人民大会堂的穹顶,葵花灯映衬着作为电工小组长的父亲和工友攀上缘下青春矫健的身影。63年父亲请人代笔七封申请书主动要求“下放”回乡务农,人生命运从此改变,先是在故乡田野的机井房干老本行,后来到县城一家工厂做了一辈子的临时工。“唯成分论”的年代,受做过镇商会会长姥爷的牵连,我们姐弟三人一直随父亲的农村户口。后来落实政策,母亲求爷爷告奶奶,历尽辛酸波折,才改随了母亲的“非农业”户口,我们姐弟才有资格也成了一名“待业青年”。84年高考落选,心灰意冷之时,恰逢铁路招工,我和弟弟幸运地被录取,入路成了一名铁路工人,终于结下了与铁路的一段缘。当年上初中,晚自习时教室经常停电,拎着父亲的信号灯到教室显摆的一名铁路子弟同学羡煞了秉烛夜读的众同学(当年我用的是父亲为我制作的乙炔臭电池灯)。清明节老师带我们去烈士陵园扫墓,站台上我兴奋而急促地观望缓缓进站的下行列车,被带队的物理老师一把扯过“一辈子没见过、没坐过火车”一通训斥,惹得家在县城的几位同学一阵哄笑。入路后跑通勤过足了坐火车的瘾,但童年受到羞辱伤害的心理阴影却一直延续至今。
37年前新年伊始的某一天,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我和弟弟的行李,送我们到县城的三等小站坐火车到邯郸报到。行李卷是奶奶粗布织成结实耐用的蓝色条纹被单,我还拎着一个上面印着“北京”字样里面装有高中课本及蜡烛、墨水等学习用具(据说入路培训地处偏僻的车站条件艰苦,无水无电。书本是我野心勃勃准备自学在铁路考上大学的复习资料)的灰色人造革大号提包,像极了出门打工的民工。 刚出校门初入社会,我一脸忐忑茫然,和一起入路的几位铁路子弟相比,显得傻不拉几的。单位机关报到,在邯郸站前广场门口有一株老椿树的小餐馆两毛钱一碗外加二两粮票吃过一碗面条,换乘到支线俗称“环形车”的小火车,伴随着绿皮车的咣当咣当,只见昏黄的太阳一会儿偏西一会儿偏东,令习惯了京广铁路南北走向的我晕头转向。车窗外掠过沟壑纵横低丘遍布的荒凉景色,我的情绪有些低落,没有一丝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兴奋。在武安站上来几位年轻人,瘦高个头顶军帽的Z和着一身老掉牙土黄色军装后被学员绰号“老八路”的W给我的印象很深,手中拎着的行李令我猜测是我们一起进行岗前培训的学员,下车后站台相见果不其然。
培训基地在环线线上的和村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僻小站令心情更加落寞,突然有一种欲哭的冲动。宿舍被安排在站台东面凹陷处阴暗的走廊里,忙着为自幼失独被姐姐姐夫带大的R(我大他几岁,他只读过小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他姐夫姐姐和我母亲是同事,临行前托我多加照顾他,他是找人替考的。)安排床铺,轮到我只剩下正对门口火炉旁烟筒下的床位,几滴煤焦油滴在被褥上,像是送了一份见面礼给我。
没有一丝心理准备,匆匆告别校园,误打正着跨入铁路大门,成了邯郸车务段第一批有别于当时正式路工的合同制工人。入路,青工培训是第一课。身材高大的铁路派出所所长Y一脸肃穆,给我们灌输法律知识,绘声绘色讲案例,前车之鉴,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们要做遵纪守法的铁路职工;戴一副眼睛文质彬彬一脸和气的职教L科长给我们开班动员,一口浓浓的天津口音侃侃而谈(想不到这位看似豪爽的科长,据说因为单位后来分房不称心抑郁而终英年早逝,着实令大家吃惊之余扼腕叹息。);班主任W老师和S老师同为石家庄铁路运校毕业,一位显得精明能干一位面相憨厚老实,两位老师其实也大不了我们几岁,后来相继步入领导岗位,成了铁路精英。一本本厚厚的铁路教材,并不复杂的铁路站场图、股道、道岔、信号,对我来说如同天书,像总也考不及格的数学题一样令我叫苦不迭。我强迫自己端坐课堂静心听老师讲课,云山雾罩、一头雾水,拼命往只会死记硬背的榆木脑袋里灌,等同学们下课后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装模作样恶补,无奈我这只笨鸟,无论如何努力飞也做不了领头雁,考试成绩也总是差强人意,绝对称不上优秀。
初来乍到,水土不服,没几天我就开始拉肚子,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气力。班长H宿舍探望,我土里土气的家乡话令市民班长听起来有些疑惑不解,继而他有些轻蔑地撇了撇嘴。当年的伙食百分之三十的细粮供应,混合面蒸卷,早晚餐玉米面糊糊咸菜条,午餐清汤寡水熬白菜,忍不住怀念起在家时哪怕是父亲猪油炒制醋溜白菜的美味。车站职工家属开的一家小卖铺食品种类很单调,水果罐头和糕点是主打,偶尔买上一瓶罐头几块糕点,安抚一下可怜的肠胃。实在忍不住了会在星期天和“老八路”兄弟W徒步去和村镇喝上一碗上面漂着一层红红辣椒面热气腾腾的羊杂汤解馋。孤陋寡闻加上性格原因,我形单影只显得有些不合群。星期天,学员们去矿山或在宿舍聚众偷偷饮酒,我一次也未参加过。不善饮酒加上对烟草的深恶痛绝,我着实难忍斛筹交错、眼缭雾绕酒场的纷乱。三个月短暂的岗前培训,老师一再强调要安心学习,星期六下午会在站台盯守唯一的一趟通勤车以防学员偷跑回家。学生守则对思家心切的一些学员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他们会避开站台上老师鹰隼一样犀利的目光,结伴步行到邻站义井站乘车,周一通勤车回到和村站10:00迟到两个小时,被挨尅罚站嬉皮笑脸满不在乎。一次恰逢L科长巡查,点名时发现有缺课的,他一改往日的儒雅大发雷霆,对S老师“管理不善”一通训斥,S老师成了替罪羊,据说委屈得眼泪直在眼里打转。有一说一,我不屑也不敢越雷池半步,算是老师眼中规规矩矩遵守纪律的“好学生”。星期天百无聊赖,我会去姐姐当年工作的磁山2672工厂,姐姐对键盘乐器在行,拉得一手好手风琴,偌大的工人文化宫,姐姐电子琴伴奏,我声情并茂放歌一曲《让世界充满爱》,一时浑然忘我,怡然自得于自己的五音不全。
学员众生相。
我们那批学员来自市邯郸市内和地区几个县城,加上几名接班的铁路子弟,共四十名。市内的学员见多识广,骨子里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W同学没几天便觉得不称心干铁路没前途就毅然退学,后来在一家医院的病房和伺候父亲的他不期而遇,感觉面熟,一问果然是他。他离开铁路之后进了市公交公司,后来单位越来越不景气,他有些后悔当初冲动离开的选择;Z留着时髦的“陈真”大包头,喜欢歌舞及柔道,一台当年尚不多见的进口双卡收录机羡煞众同学,宿舍内飘荡着刘文正、张帝等港台歌星的流行曲,Z时不时也在强劲激昂的音乐伴奏下来一场霹雳舞,大家昵称他“小柔道”。他后来辞去了列车员的工作,据说成立了一家歌舞团走穴,如鱼得水;G同学长相与演唱《龙的传人》的台湾歌手侯德健有些仿似,被同学冠以“歌星”雅称;黑瘦的S同学学习最为刻苦,成绩最佳,是大家公认的学习榜样;肤色白净秀气的L同学一表人才,穿着父亲的小立领蓝色路服,小帅哥一枚;HL同学生性豪爽,擅长写作,当年段团委的团讯小报,他一首诗歌《生日,母难日》让人动容。他性格开朗,擅开玩笑,不折不扣的乐天派,极富语言天赋,热心慷慨,组织能力强。他所到之处,气氛总会在瞬间活跃。一次跑通勤途中,他天南海北一通神侃愣是把对面一位不苟言笑的冰美人逗得花枝乱颤;Q同学不服管教,挑战老师权威,与老师抗衡,差点被开除;R个头矮小,吐字不清,时常会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哼唱张帝的“假如太太和妈咪......”乐此不疲。C县的几名同学当年为了参加工作,瞒报了年龄,没过几年就纷纷擢升为爷爷辈。当年军帽流行,好多同学都头顶一顶军帽,帽子里垫上厚厚的硬纸板显得更有型。分别前部分同学和S老师在距离和村站不远的通二矿合影留念,再看当年的黑白照片,同学们或蹲或站立,或微笑或蹙眉,幼稚与青涩写满青春的面孔。84年国庆晚会《九州方圆》十三首金曲,捧红了成方圆、周峰、程琳等歌星,大家你哼我唱《与你同行》、《夜色阑珊》、《风雨兼程》,宿舍内欢歌四起,活泛了紧张的培训生活,“小柔道”的双卡录音机功不可没。
考虑到家在市内不用跑通勤,岗培即将结束前,市内的十二名学员优先成了列车员,安排在环形车上实习。每次听到他们值乘的消息,我们一行同学就会飞奔到站台上,亲人一般嘘寒问暖,诉不尽的同学情谊,感情之纯令人动容。我们来自县城的学员被分配到环线线的各个车站,没有让我们去条件更为艰苦的邯长线,算是幸运。工种有扳道员、连接员、信号员等,85年4月份我和ZJZ被分配到和一个岛国只有一字之差的新坡车站,开始了我的跑通勤生活,直至七年半后调回居家所在的县城车站。当我脚踏实地走在在站台北端,突然忆起儿时父亲送奶奶进京因人多下不了车抱着我从已经启动的火车上跳下差点被铁丝蒺藜网绊倒的危险场景,年少看火车被训斥讥笑的情形也固执地重现......
岗培结束之前,老师组织我们去了近在咫尺风景秀丽鼓山北响堂石窟游玩。始开凿于北齐的响堂石窟,大大小小四千多尊佛像,大量的摩崖石刻、题记极具观赏、研究价值,是河北省现已发现的最大的石窟,也是国务院第一批公布的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残缺不全、被毁损的石刻、被盗的佛头,无声控诉着强盗的贪婪和无知者的丧心病狂,令人愤慨、痛心疾首。印象中车站好像还为我们开了欢送会,段领导、站长、书记分别致辞发言。分别前夜,同学们宿舍狂欢,几毛钱一瓶的白酒,山楂、橘子、牛肉罐头为下酒菜,开怀畅饮,我好像也破例喝了一杯。伴随着“小柔道”双卡收录机中周峰《等到明年的这一天》的深情演绎,宿舍内弥漫着一股即将别离的淡淡忧伤。当年作为学员,没有工资收入,经济拮据,我们几位学员凑钱给两位老师各买了一条床单,老师回赠我们塑料封皮的笔记本留念。同学们互赠一寸的黑白照片,依依惜别。
酒瓶、烟蒂、废纸,垃圾遍地,空荡荡的宿舍一片狼藉,宿舍门洞开,拎着那个寄托着我梦想的灰色人造革提包,握别站领导和师傅们,站台上伟岸的白杨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和“老八路”等几位兄弟走上长长的磁山铁路大桥,磁山站乘车回家,休憩数日后准备上岗报到。俯瞰磁山大桥下一泓碧波中的浮萍,思绪万千。
后来也乘坐过几次环形车,从和村站路过,也在车站下车呆过数小时,但始终没来得及去当年生活过的宿舍看看。分配工作后,HL牵头组织大家两次会餐叙旧,由于种种原因,到场参加的人数不到一半,之后便没有了聚会的兴趣。当年站台上傻乎乎狂奔的激情不再,曾经的一切也只能在记忆中追寻了。
工作后有几次坐绿皮车去邯长线,偶遇一批入路的同学值乘,总能受到他们的悉心照料,也盛情难却数次分享他们的午餐,同学的热情令人感动,真心感谢这些列车员同学。常来常往,关系也由同学升华为朋友。
渴盼有一天,能再回和村,和同学们故地重游,再次走进当年的宿舍,重温过去的旧时光.......
40名同学,先后已走了5名。ZYP、GZH殒命车轮,R、GYB突发心梗,生性不羁的ZWHENG罹患白血病离世------人生无常,令人唏嘘不已。
比起逝去的同学,有幸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三个月的岗陪,开启了我的铁路人生之门,跌跌撞撞走过了三十七年。经历了从蒸汽机车到内燃机车再到高铁时代的嬗变,机遇也曾垂青,但命运转变最终却葬送在自己临阵退却的自卑下,所以至今仍是个循规蹈矩受制于人一事无成的小工人。当年一次专用线调车作业挤岔事故,一位站长对我试图替伙计隐瞒漏洞百出的狡辩恼羞成怒,“成不了大气候”日后一语成谶------一切,似乎都早已命中注定。
三个月,三十七年......
流年似水。
似水流年。
信纸作者:林林总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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